第29章 ?第29章
可是，安子却在省长面前怯生生地站着，压根儿不敢奉旨与那山岗上的姑娘对歌。那歌女是谁呢？
他听得真真切切，这歌声，分明是唱给自己听的。借着山坡上冉冉升起的一抹斜阳，安子突然看到，那个头戴纱巾正唱着情歌的姑娘，正是白衣庵寺庙里的尼姑
从真住持。
顷刻之间，安子的脸色不由得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
这女子的爱情表白也来得太直率了。安子心里想道，记得自己曾在问月亭上清楚地告诉过她，他们之间没有真爱！他的整团的心儿，全部套在矛田镇上那个春妮的身上呐，偏偏不是这庙宇里的尼姑她！她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虔诚地向自己表示着死爱之情呢！这下好了，全城人都知道了。
还有远道而来眼前的这位省长。
安子狠心地瞥了那远远飘飞在山岗上的红衣女子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点儿也没有接歌的感觉。
却有顺子从后面急急地赶上来，冲着安子嚷道，“安子，接歌呀你！”
可是安子依旧木纳纳一般，低头不语。
“你不接我接！”只见他扬起脖子，兴冲冲地朝那山岗上扯着嗓子高唱起来：
姑娘放下你的爱，
这边男子显痴呆。
眼前淑女却不见，
独在此处想天外。
---怪哉不怪哉。
······
省长骑着毛驴儿进山，几天之后，又骑着毛驴儿从栈道上千里返回。一去数月，有一天，一个利好的消息从省城传来，鄂西利用水力发电的事儿，终于有了一台中央部委调拨鄂西的五百千瓦·时功率的水轮发电机支援山区利用河水落差建设水电站。安排东北重工业基地某厂定制一台水轮发电机。
“人家为我们特制呢！”这消息，使得建设月亮岩电站一地的义务劳动大军的精神空前振奋，个个披星戴月地干着活儿，追赶得工地上人海如潮车欢马叫一般，一个个额头上满是汗珠在淌，一身衣衫全都透湿。一波又一波的人流，不用一会儿功夫，便铲平了一座小山包。工程进展得飞快，照这样的速度修水渠打围堰，只等那水轮发动机从东北远远地来了。
可水轮机没来。
一打听，要他们派人到工厂跟班作业，熟悉机械的部件组成和操作流程，工厂只给你卖机器。至于安装维护开机，那是你禹王宫发电厂的事，不掌握机器的性能构造和操作运转，咋行呢？
在决定谁去的问题上，许多人都争相着要去。
首先想去的是水利科王科长。在他看来，生产第一台国产水力发电机，如此新鲜的设备，该多么的诱人啦！专署地辖山林覆盖的山区，雨水资源丰饶，一旦水利建设项目上马，这遍地开花的电站必成气候，肯定需要不少的水轮电机。自己身为一地之水利科长，如果不有一个初略线条的了解，往后的水电站工程项目怎么作到心中有数呢？
所以。他坚持非得自己去趟趟那水，是深还是浅。
然而安子却坚持这人选不合适。安子对他推心置腹地说道：“你想，整个工地的行政主官，千多号人的工地，指挥长挂职不常来，全靠你这个‘常务’了，你却要跑东北，谁负责这偌大个摊子？因此你不能去，要去的人，数我最合适。”
王科长把嘴一瞥，反讥道：“笑话，既然我都不能去，你也不能去!”王科长历数起了施工现场的那些道儿的工序，盯着安子的眼睛一一数落着说：“你也不想想，这引水渠上，光说技术，就有开闸放水的门儿，排涝泄洪的道儿，清沙除淤的沟儿，筑坝固堤的坎儿，产生启动水轮机巨大冲击力的落差儿，这引水入库加压进水等一趿拉的技术活儿，你安子不在现场督阵，我能督阵得了么？”
“也是的，这技术督阵的活儿，还只能安厂长你亲自来干。”更不想安子离开的顺子副厂长，竟给王科长帮腔：“这新修水电站的事儿，在我们手里开天辟地头一糟呢。除了你，我们连水电站的模样儿都没瞧过，这引水渠如何建，水库怎么筑，水电怎么着发，还不是全凭你嘴上一吆喝！你若是一去三五月，这工地上的技术把关谁来搞？全城人都眨巴着两眼等着这工程，总不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豆腐渣一堆吧？”
这时，蹲在一旁叼着一根旱烟袋的玄子，愈是憋不住气地蹭一下站起来，冲着他们嚷道：“ 你们都不能去，我琢磨着，运发动机这事儿还得我去，比起你们，咱有的是经验。”说话间，他拍拍躺在身后的飞机发动机的机盖，当着大伙儿自我炫耀着：“当初，这玩意儿出白岩山走槽道，多半是我出的主义！我的爷爷的爷爷在酉水河上，给明朝的故宫运送楠木进京，有家书承传给我爹作证，那笨重楠木漕运水路抵京的技巧，用在当下运抵水轮发电机，这份儿足够古技今用地出力！”
大伙儿一想，觉得也是，运着具有五百千瓦发电功率的水轮机成套设备，行程大半个中国，这一路陆上水上，汽车火车轮船的，山里的公路又一路崎岖地颠簸，不到三五月半年时间，怕是运不进山里来。这差事，还真只有玄子才合适。
结果是，玄子轻松地挣得了这趟“苦差”。
离别的那晚，安子和玄子挤在一张地铺上，彼此说着掏心窝的话儿：
“这水轮机的部件，处处得有图纸，你得看着图纸验收机器！”安子细细叮嘱咐着他。
“知道了，每个机件都得有图纸。”玄子将安子的叮嘱铭记在心坎上。
“机件上的螺孔螺钉，都得一个个对着号儿放，一个都不得错位，也少不得一颗！”安子又叮嘱着他。
“好的，一个铆眼一个螺钉，大号小号我都给一个个套上。”玄子又记住了安子的再次叮嘱。
“落差高压管连接水轮机，水轮机连接发电机，发电机连接配电房，配电房后面是变压器，这一套程序，与眼前的木炭发电机房相比，多了许多不一样的程序呢，你得一样一样地熟悉才对。”
“记住了，一处一处地包装，一件一件地打捆，别把部件搞混杂！”玄子这样回迎着。
安子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该提醒的事儿也提醒了，这才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晚的冷空气准备睡去。玄子觉得该问的话儿都问了，彼此心中都没了牵挂，也随心地长舒了口气，翻身睡去。
次日玄子朦胧中一觉醒来，忽听一片鸡鸣狗吠之声，知是离天亮不远，于是慌兮兮地翻身下床，匆匆洗漱一番。业已醒来的安子，这时也提前起了床，给他作好了早饭，匆匆吃罢，急赶班车。俩刚刚来到车站，却见车站行人如织，远远传来高音喇叭里催促旅客火速上车的清脆广播。
送走了玄子，安子来到禹王宫，给正在机房里发电的顺子作了一番交代，然后又急冲冲地朝出水洞的工地赶。玄子这一走，剩下来的他，就得全身心地蹭在工地上了。
安子的技术人才出现了严重的稀缺。许多节骨眼上，仅眼下的顺子和他拨弄不开，亟需过硬的技术人才，上面也没有分拨的，何况这是从事水电开发的第一场好戏，没有一拨响当当的技术工人能捋着河水发电？怕是没有这么简单，想着想着，他就想起了好弟兄金子。眼下都到玄子出发采购机器和学习发电技术的时候了，那个远在金陵古都的金子，该要来与他重逢了吧！怎么还不见他的身影呢？
一日晌午，安子正慌忙地从禹王宫出城到郊外工地去，忽见一群青年学生打着横幅，推嚷着几个知识分子摸样的人，从六角亭大街向江对岸行走。他们手举红红绿绿的小旗儿，一路挥舞一路口喊着口号，“打到右派”的声音远远传到他的耳际。被推搡着的那些人，个个脖子上挎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粗黑的毛笔字，标着xxx右派。这些被揪斗的右派份子一出现，立刻吸引了一街的民众驻足观看。安子猛地吃了一惊，这 “三反”“五反”运动才过去不到几年，怎么又反起右倾了呢？这刚刚实现国民经济发展计划的新中国，何时又出现了向党发起猖狂进攻的反党分子“右派”了？
这“右派”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一脸的惶惑。
这样惶惑着的某一天，突然专署的王科长也出奇地少来工地了，这不由得得使安子生起疑来，于是心里愈加多了一份惆怅。
“开始反右了。这运动该是不会波及到他们的工程吧！”他心里想道。
这使得他不由得心里一震，莫名地有了一种担心和焦愁。
“金子怎么没来鄂西呢？这都过多久了，还不曾见他到来！莫非他失了言？”金子的迟迟不来，引起了他的猜测，他不会在 ‘被打倒的右派’队伍中出现吧？安子惶恐不安地这样想着。
一边是想着玄子何时弄回来机器；一边是想着这相约的电业人才金子迟迟不来。这一刻安子的心海里的波浪，一直起伏不平地荡着。
惦记终于成了他的一种心病。只见每天走向电站工地的他，由过去的那种兴冲冲的劲儿，突然变得幽幽寡欢。他皱着眉头，闷闷不乐地来回走着。竟然有一天，他连工地都懒得上了，径自坐在工棚里，痴痴地想着水力发电的未来，忍不住找来纸何笔，给远在金陵的金子写起信来：
“金子，你在哪儿呢？咋还不过来？我这儿太需要你啦！”
安子将粗糙的手指头按在山风徐徐吹动的纸条上，嘴里狠劲地一咬那尖尖的铅笔头，让它继续泄出印迹来，重新开始用力说着自己心里的话，留下一行歪斜潦草的笔迹在那雪白的信笺上。
谁知一路抒发着内心情感，不无知觉地，他的眼圈儿已涩涩地潮湿起来，同时，眼前也开始现出一片模糊的光荤。骤然间，一滴泪水“啪啦”一下滴落在信纸上的字里行间。他急忙抬起手臂，企图擦拭掉眼中思念的泪水，可低头一看，发现白纸上早已浸泡着一行模糊的墨迹， 那“我这儿太需要你啦”的刚刚落笔而成的几个字眼儿，早已被浸淫成一片涙水汪汪的水珠儿了。
“糟糕！这又得重来。”安子忍不住心里啧啧地埋怨着自己，
只好重新找来一张纸，认认真真地写那封寄给金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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