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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寄生的蚀魄虫


许自在本来以为自己至少会哭上半夜,以此来证明自己还算是个女人,然而事实则是,她把千里传音符往枕下一塞,自己往被里一倒,把沙漏从枕边拿过来搂在怀里,便重新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不同以往的乱梦连连,她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就一觉睡到了窗外光亮。

        醒来后,她在床边呆坐了会儿,隐约记起昨夜似乎接到了四年不曾联系的首座长老的传讯,可对方说了什么,任她把一派空白的大脑搜罗了个来回,也没能记起来。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已经过了练剑的时辰,便慢吞吞的打了水来洗脸漱口。脸盆中的水清亮,如同一面圆圆的镜子,映出她遍布血丝的眼睛,和有些浮肿的脸。她视若不见,掬了捧清水扑在脸上,顿了顿,又摘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搁在了一旁,才继续洗脸。

        心头陡然一阵强烈的轻飘感,仿佛在撕去了某块不堪言说的血肉的同时,更遗失了某件莫可名状的珍贵之物。

        临出门之际,她多看了眼镜子,镜中人一身捕快服饰,似乎一如既往的模样,可与以往相比又似乎有些不同。她想了想,茅塞顿开的寻了根白色丝线,飞快的打成络子,把搁在脸盆旁的戒指拴上,贴身戴上。

        大年初一的赤沙关,就连酒楼上随风飘舞的彩色排穗绸带都洋溢着融融的喜气。四处都是红的,四处都是欢笑,四处都是爆竹声,四处都是穿得圆嘟嘟的小孩在追逐嬉戏。许自在从街口走到街尾,一路上遇上的人都跟她打招呼:“许捕快,这么早就出门来巡街啊?”

        她让自己露出微笑:“年节之时不比以往,水火无情,更得勤谨。”

        巡到晌午,就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春风得意楼边上,许自在毫不意外地看见冲和又竖着“铁口神断”的幌子,摆了摊在那里算命。后者一见到她,神色好似见了活鬼,下意识的就想卷摊子走人,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生生的顿住脚步:“许捕快早。”

        许自在看了看将将到头顶的红日,又看了看他。

        冲和干笑,从身后拽出来一只油纸包:“小道这回真不是有意出来骗人——呸,是算命。是小道的师妹亲手缝了顶雪帽,要小道跑一趟给许捕快送来。小道走累了想歇一歇,就习惯成自然的在这儿摆了个摊……打摆上到现在还一单生意都没做成呢,别逮小道!”

        许自在默然。

        小道士冲和道法稀松,只是于声闻神通上天赋异禀,一张嘴别有一番惑人的力量。被他瞄上的人往往当时恨不能倾囊相赠,回头清醒过来时只当自己昏了头,可钱已送出,只好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本地人吃了几回亏,便知道远着他,做冤大头的往往是不知他底细的外乡人。赤沙关素来外邦人多如蜂蝶,都到了这个时辰,还没几个外地人自投罗网,这话说给鬼都不信。

        只是,年节之时不同以往,姑且先放他一马。许自在微微摇头,探手:“衣服给我。”

        冲和像捧圣旨一般的双手把油纸包递了过来,许自在撕开一角瞧了瞧,见里头是一顶蓝绸面子狐皮里的雪帽,用的虽不是上好的绸子与皮子,可一针一线缝得十分坚实,针脚细密,看得出做的人着实用了心。

        她径直换上了这顶雪帽,把摘下来的帽子往怀里一塞,顺便摸出了二两银子。可还没张嘴,冲和就像遇见了洪水猛兽一般跳了起来,连连后退摇手:“收起来,快收起来!那年要不是许捕快你,小道差点要冻死在雪地里,这要是送顶帽子都还要收钱,小道还做不做人啊?”

        一叠声的拒绝里,他已抄起摊子和幌子拔腿就跑。动作之娴熟,一看就是常年走街串巷躲城管的熟练工。许自在没有追上去,而是又掏出了一小锭银子,用力一捏,将它和先前的二两银子一起捏成了一只小银饼子,向前一弹。

        “哎呀!”专心跑路的冲和忽觉膝盖一疼,登时摔了个狗啃泥,顺便捡起了那只小银饼子,“这谁掉的东西?”

        许自在转身便走,兀自听见声后传来喊声。

        “没人认领小道就拿走了啊!”

        “真没人认领?”

        “哈哈哈新年头一天就发了小小利市,看来小道今年颇有财运啊哈哈!”

        在一家食肆里点了份胡饼,吃罢出来,果然又看见沈大娘坐在食肆门外的台阶上,睁着一双被皱纹包裹的浑浊的眼,望着街上追逐打闹的孩童。一只水蛭般丑怪的透明虫子趴在她的头顶,吸盘紧紧地扎在了她花白的发间,也以同样的姿态翘着脑袋,望着街上的喧哗。

        人们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人注意到这骇人的一幕。许自在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走下台阶,对着她弯下腰:“沈大娘,你又走迷啦?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这位老妇人曾是赤沙关享誉一时的媒婆,可惜在四年前的一场瘟疫里,她的丈夫、儿子、儿媳与弱孙相继感染病亡。她伤心之下,把原本的宅子卖给了如今这家食肆的主人,自己搬去了另一处小院子独居。她身体还硬朗,手头也不缺银钱,倒是衣食无忧。只是过度的忧思招来了以愁苦哀恸为食的蚀魄虫,好处是她忘记了自己所有的不幸,坏处是她同时得了健忘症,每天总是迷迷糊糊的走回原本的宅子,食肆的人不让她进门,她也不恼,只是笑眯眯的坐在台阶前,要是没人送她回家,她能一坐就坐上一整天。许自在调来赤沙关的头一天就注意到这位疑似有些脑筋迷糊的老妇,听同僚讲了她的遭遇之后,便自觉承担了送沈大娘回家的任务。每日一次,风雨无阻——虽然每天都得承受一回这位热情得过分又健忘得过分的老妇人的保媒“洗礼”。

        奇怪的是,这天沈大娘瞅了瞅她的脸色,倒是没有再开口要给她牵红线。许自在也未注意到她的这一异样,只是在扶起她的时候顺势捏了把她身上簇新的袄子,确定它确实暖和厚实后,也安下心来。待送她回家后,看了眼屋里屋外挂的灯笼、贴的鲜红窗花,确认灶膛也烧得暖烘烘,手脚麻利的给老妇人做了顿午饭后,才挥挥手:“大娘您慢用,吃完饭后就歇个晌,碗碟什么的就交给李家嫂子收拾。我们明天见!”

        炎商国的朝廷十分重视扶助贫老之人,在如今的赤沙关镇守阑月楼的推动下,更是将相关法令落实得扎实。李家嫂子便是官府安排给这条街上类似沈大娘这样的鳏寡孤独的老人的杂役,每天负责上各家送吃食、打水做饭,并洗涮一些杂物。只是她只有一个人,这条街上像沈大娘这般的老人少说有四五个,忙不过来,至多只能做好晚饭,并多准备些不易坏的粥饭点心,给他们做早饭,午饭仍得自行预备。其他老人还可以自己预备,沈大娘这样因为健忘而老往外跑的,许自在便自觉代劳。数年下来,已成习惯。

        沈大娘却没有动筷子,而是神神秘秘的拍了拍身边,示意她坐过来。这一与以往不同的表现终于引来了许自在的注意,她犹豫了一下,坐了过去。沈大娘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闺女,你往常都走路带风的,今儿看着脸色可不行,是遇上啥事了吗?要是遇上事了,可得给大娘说。这话一说出来,人心里就敞亮了。”

        木愣愣的心似乎被一把温水做成的钝刀狠狠撞了一下,终于恢复了些许知觉。许自在望着这位四年来已忘掉了她一千四百多回回的老人,一时只觉百感交集。她垂目怔了会儿,避开了老人的问题:“沈大娘,你是怎么知道我以往走路带风的?”

        沈大娘被问得呆住,喃喃自语:“对啊,明明今儿才是头一回见面,我怎么就知道这闺女以前可有精神的?”她用力抓了抓头发,蚀魄虫都被拽得晃了晃,险些从她头顶掉下来,“我就是觉着这闺女看着可面善,难道从前就见过面,还不止一回?”

        用力甩了甩头,沈大娘决定不纠结于这无关紧要的细节:“嗐,别岔大娘的话。闺女啊,你有什么心事,和大娘说说,兴许心里就舒服了呢?”说着,将手搭在了许自在的手上。这一动作惊动了头顶的蚀魄虫,水蛭般丑怪的透明虫子日日跟着沈大娘与许自在打照面,此刻却骤然像头一回发现了她的存在一般,沿着宿主的躯干就向许自在爬来。

        它爬行的速度仅仅比蜗牛快那么一点,好在两个女人都似乎没有察觉它的存在,依旧手搭着手说着什么。蚀魄虫加快了一点速度,面前的青年女子虽然过去普通得令虫懒得看一眼,可此刻的她体内却蕴藏着深渊般的忧苦与哀愁,牢牢地挑动着它的食欲——就像四年前,它被沈大娘身上美味的悲伤所吸引,在这名老妇身上一呆就是四年。

        它终于爬到了沈大娘的手腕位置,伸长了吸盘,落下,正扎进了许自在的手指。猩红的悲怆如奔流的铁溶液决堤而来,令以此为食的蚀魄虫发出了无声而饕足的叹息。

        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记忆带来了这样的美味?不要急,我会把你挖出来,完完整整地吞食干净。

        蚀魄虫透明的口器扎深了几分。

        那是什么?它忽然凝固住。

        在奔溅的铁火中央,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怀中抱着一物,头颅低垂,银灰色的长发掩住了面庞。

        蓦然,他抬起头,眼瞳中燃烧着的愤恚血光模糊了他的面容。随着遮掩物的撤去,被他抱在怀中的东西也露出了真容——那竟是一颗头颅,一颗老人的头颅!

        那颗头颅也张开了无瞳的眼,空洞的眼眶中血光大盛。

        澎湃浩瀚的精神力狠狠地锤上了虫子可怜的神经,无声的惨叫里,蚀魄虫弹回了沈大娘的发顶。老人困惑地抚了抚后脑,向后一倒,睡了过去。许自在及时扶住她,将老人安放在枕头间,盖上了棉被。

        那被面是簇新的,红艳艳的,绣着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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