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受欢迎的孤女

被风雪浸到麻木的流浪小猫，忽然被好心人裹上了一方小毯子，心里如作何感想？

        被白猗扬牵着手，清露呆呆地就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家。那是一座用圆木一层层垒起来的木屋，木头的空隙用苔藓填补得严严实实，此刻又被糖霜一般的大雪所覆盖。一进门，温热的空气裹着甜美的气息扑面而来，清露顿时听到了自己肚子的咕咕狂叫的声音。

        她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白猗扬低头看了看她，眼角漾出了浅浅的笑纹，从火炉旁的锅子里舀了一勺什么东西尝了尝，接着为她斟了满满一大杯：“孩子，喝吧，刚煮好的奶茶。喝了这个，你就不觉得冷了。”

        她愣愣地接过，甜香暖热的感觉唤醒了身体麻木的知觉，快要饿坏了的女孩根本来不及看清杯中之物的样子，就已经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茶叶、牛乳与糖的芳香顿时由口腔、喉管一路滑下，暖融融地填满了她原本空荡荡的胃袋。久违的饱腹感令她双手抱住了肚子，谁知这一低头，她便看见了自己裹满了污泥的双脚，以及两行由门口延伸到脚下的泥脚印。

        清露：……

        半大不小的女孩子正是最有自尊心的时候，看看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再看看自己泥疙瘩似的双脚，她紧紧咬住嘴唇，窘迫得眼泪都快要滚下来了。

        白猗扬也看到了那两行脏脚印，摇头笑了笑，思考了一下，推开一间屋子的门，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会儿，出来：“孩子，我找了几件你能穿的衣服，你可以暂时先换上。希望你不要介意它们被穿过。今天已经晚了，等明天再找裁缝给你做新的。”

        还有衣服？还有新衣服？清露登时竖起了耳朵。在老爷子鼓励的眼光里，她含着些许雀跃的心情走进去，看见床上摆着短袄和裙子，床下是一双小皮靴，颜色都是蓝盈盈的，仿佛雪后的晴空。袄裙的面子是光滑如水的绸缎，有着葳蕤素洁的白色小花，里子是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皮子，但软和极了，靴子的边沿也压印着精美的花纹，尺寸和她的身量差不离。

        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换着衣服，生怕一不小心就刮花了那珍贵的衣料。哪怕是那个死鬼财主爹爹还在世的时候，她也没有穿过这样精美漂亮的衣服，虽然这只是七成新的旧衣。今天可是享了大福啦！

        她胡思乱想着。这套衣服做得这么精致，主人肯定是个娇贵得像露珠一样的小姑娘。准备衣物的又是怎样一个人呢？首先她肯定不是男人，男人才不会这样细心，连靴口的暗纹都能考虑到。那她应该是个矜贵又细心的女人……难道是传闻里被白神父吃掉的媳妇或者儿媳妇？这身衣服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谁，是不是也被吃掉了？

        白神父是看起来不像坏人，可在舅舅要卖掉她之前，看起来也不像个坏人！

        “老白毛给小白毛买童养媳喽！”小孩的笑声闯入脑海，清露吓得笔直的坐起，用力按住嘭嘭直跳的心脏。

        “不行，我得想办法自救。”她心想。打定了主意，她推开门，重新回到主室。白猗扬正坐在壁炉边的摇椅上看书，听到动静望过来，点头含笑道：“很合身啊。”

        清露拉出来一个讨好的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朝着老人就一个猛子跪了过去。膝盖下的地板很光滑，以至于她还滑出了不少距离，直直戳到了摇椅的前方。她仰起脸，让老人看见自己俩眼的泪花，用满含抽泣的声调说：“老爷，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爹爹在时不认我，娘走了之后，舅舅只会打我骂我卖掉我，老爷把我买回家，就是救了我的命！”

        “呃……”白猗扬似乎想说什么，可低沉的嗓音在小少女高亢而富有激情的演讲下毫无还手之力：“老爷的大恩大德，小女子实在当牛做马都无法报答——”她抱住他的小腿，两眼放光，“不如，我就拜您为义父吧！”

        “这……”白猗扬神色诧异，可还未口出拒绝，清露已然激情澎湃的说：“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白猗扬拒绝的声音就这么淹没在了女孩子干干脆脆的磕头声里。他沉默的看着清露的发顶，小少女还在不停的磕头，仿佛他不发话她就绝不起来。

        是令人赞叹的旺盛如灼灼烈火的求生意志啊……

        “所以说，以后又有人可以叫我父亲了？”白猗扬说，声音似乎有些感怀的恍惚。清露抬起有些发晕的脑袋，见老人正望着自己，深邃的紫色眼瞳中满是平和慈悯之意。背后炉膛里的火熊熊燃烧，而他脖颈上悬挂的逆十字架就在火光中微微摇曳。

        大概是因为屋子里太过暖和，她隐隐有些眼晕。

        “那么我的孩子，你该告诉你的父亲，你叫什么名字？”老者的嗓音温润的仿佛没有一丝棱角，轻而易举的就滑入了她的耳孔。

        “清露。”她愣愣的说，脑海中一片空白。

        “从此以后你就依随我的姓氏，叫白清露吧。”白猗扬温柔地道，“我的女儿，我觉得，你现在可以去见见你的侄子白罂附。他现在正在书房里，就是最远处的那个房间。”

        顺着他的指令，清露不知不觉便向着书房走去。此刻，她的大脑中没有任何想法，自然更没有来时的路上那许多的猜测与恐惧，整个人似乎霎时化作了一只提线木偶。

        她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硕大的玻璃窗，窗外大片大片的雪絮纷纷飘落，模糊了更远方雪山的轮廓。更近一些的地方矗立着好几排高大直接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的填着书籍，那些书都是以褐色的皮质作为封面，书脊上烙着金色或者银色的书名。而在窗边的书架旁，席地而坐着一位少年。

        他留着微卷的银灰色长发，蓬蓬而柔顺的直披至两肩，与雪白的衣袍几乎混为一色。他随意地曲起一条腿，把厚厚的书本搁在膝盖上，摊开的书页里夹着有着漩涡纹路的黄铜书签。他的侧影悠远，仿佛古老诗篇中幻化出的喜好文学的妖魅。

        应该是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动静，他侧头看来，露出挺直成一线的鼻梁，银灰飞扬的眉，与一双被月色浸透了的紫水晶般的眼瞳。

        而后，他缓缓皱起了优美的双眉：“你就是祖父新收留的女孩？”

        常人无法察觉的精神与精神力的对冲中，清露发现自己停滞的大脑骤然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却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接着，她看见他望向了她的身后。

        “我不喜欢她，请您让她离开我们的家。”他扬起白百合似的下巴，对着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的白猗扬说。

        作为一个外来者，还是被买回家的疑似口粮或者童养媳，还死乞白赖地强行认了主人当干爹，对于会受到怎样的冷眼，清露心里不是没有底。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能直白到这等地步——怎么可以有人初次见面就把“给我滚”这样的话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来？你礼貌吗？

        哪怕再震撼于白罂附的水晶般华澹的容色，被这么迎头一击，清露也立时清醒了。她眼巴巴地回头看着白猗扬，希图这位新鲜上任的义父能顶住自家孙儿的压力，好歹替她说句话。好在白猗扬不负所望，睿智的紫瞳中闪烁着平和的光：“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你希望爷爷把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孩扔到哪里？”

        “这自然听凭您的意愿。”白罂附漠然道。

        “她刚刚认了我做父亲。”白猗扬摊摊手，神色无奈地强调道，“现在，清露已经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家人的意义是不同的。”

        白罂附合上了书本，深棕色的皮质封面将他的手指映做冰种玉髓似的透明：“我觉得‘二’这个数字已足够吉祥。”

        这都哪里跟哪里？你们不觉得这个话题转得有点快？清露一头问号，从白罂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回头，却看见白猗扬原本和煦的脸霎时蒙上了不悦的阴影，仿佛是被什么忤逆的言辞气坏了，可天生的温容仍令他竭力保持着风度：“孩子，你没必要这样威胁一位年迈的老人。”

        从始至终，白罂附的神色都是一成不变的淡漠，哪怕是此时，也没有半分威胁的意味，只是坚定而蛮不在乎地陈述着一个必然的结果：“如果您接受这个女孩作为您的养女，那么作为对您伟大的慷慨与慈悲之举的祝福，我将离开这个家。”

        一个热心老爷子收留失怙孤女的美谈，就这么被他娇惯的孙子做成了二选一的选择题。

        清露望见白猗扬慈和的脸上显而易见的伤心与挣扎之色，脑子一热，冲白罂附大声道：“你用不着拿自己来逼自己的爷爷，我走就是了！”冲白猗扬一躬身：“谢谢您把我赎出来，还给我吃的和衣服，大恩来日再报！”

        她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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