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成婚

吴知文归来不久，院里的桃花也开了。邱意浓坐在秋千上，望着院子里缤纷的落英，心头极是欢喜。早前插下的几枝桃花早已凋零，尽管她小心照料，那花枝还是渐渐枯萎，许是离了出生之地，有些水土不服。

        如今桃花新开，却是了却她一件心事。风尘仆仆的少年郎携桃花走进她的心，那般惊艳过后，邱意浓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相处弥久的师兄这般珍视她的生辰，如此心意，叫她如何不动容？

        从前山花鸟月，俱是世间难得的美景，每一样都叫她开怀欢喜，如今，桃花却成为她最喜的花卉，无与伦比。

        少年人的心意大多赤忱热烈，不懂遮掩。是目光相撞时不自觉露出的笑颜，是晨起暮眠时难以言说的想念，亦是看到美景好文时迫不及待的分享。“情”之一字，会让人愁肠百结，亦会叫有情人会心一笑。

        邱意浓显然是幸运的，尚未尝到“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愁绪，便在少年默契的回应中知道了两情相悦的欢愉。

        十三岁这年的暮春，邱意浓爱上了为她带回春天的少年。因而，在父亲将她唤进书房旧事重提时，她没再提起招赘。

        邱意浓十四岁那年，她与吴知文定了亲。少年上门提亲的时候，她正在房间里摹写书法，她开着窗，家里来人的动静瞒不过她，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时，她隔窗与从堂屋出来的少年相视一笑。屋内邱父还在与媒婆寒暄，没人注意到这对有情人的动静，邱意浓好似偷偷抱了粮食回树洞的松鼠，心头窃喜又期待。

        她与她的少年，成了未婚夫妻。左邻右舍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毕竟吴知文显而易见的年少有为、前途可期，而邱意浓又是他的恩师之女，举人之后，可谓是再般配不过。在一叠声的贺喜之中，邱意浓终于感受到了些终身可待的羞涩与期待，她与师兄，一定能像祝贺一般幸福美满、琴瑟和鸣的吧？

        她是如此期待着，亦是如此坚定着。人生苦短，感情易变，她明白这些道理，却又坚信自己的少年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一个，他体贴、温柔、细致，还爱重她，她亦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两相经营之下，邱意浓相信自己与师兄未来的生活会幸福美满。陷入热恋的少女，对感情与心上人都抱有极大的期待与信任。

        邱意浓及笄那年，吴知文过了院试，十七岁的举人老爷是恒安镇独一份，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他抬着聘礼踏入了邱家的院子。

        一百两的礼金，一对大雁，数匹绸缎，以及各色米面瓜果，以他的身家而言，这份聘礼极具诚意。邱举人自不会为难他的爱徒，婚期很快就定了，十一月初十。

        月初连绵下了数日的细雪，可临近婚期时，久违的太阳显露了它的踪迹，婚礼那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邱意浓很喜欢晴天，连日的阳光叫她心头畅快，心里盘算着回门的时候去镇西回拜为她掐定婚期的算命先生，他选的日子实在是和她心意。

        这几日邱家很是热闹，左邻右舍都过来帮忙了，她的姑姑也从邻镇赶了过来，宿在邱家的客房。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称赞这份好姻缘。

        婚礼的那日，邱意浓卯时就起了身。吴知文家里毕竟在村中，为了不延误吉时，她需要早早起来梳妆打扮。

        邱家请的是镇上有名的喜婆，动作熟练又麻利，时下时兴的新娘妆较为浓艳，开面过后，厚厚的一层铅粉抹上，将新娘的脸面铺得极白，再加上浓烈的胭脂，红白相衬之下，妆感厚重，并不自然。

        邱意浓也曾旁观过新娘梳妆，自有自己的喜好，在与喜婆沟通过后，妆成的她惊艳了房内诸多妇人。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皮肤细腻白皙，一双桃花眼温柔多情，檀唇点朱，噙着淡淡的笑意，不需要旁的装饰，少女的羞涩就是这世上最好的胭脂。

        “新娘子可真好看！”

        “这个妆容好看！”

        “宋娘子的手艺还是那般好！”

        “明年我家燕燕也该出门了，倒是可以请宋娘子来。”

        ……

        一片喧闹声中，邱意浓听见了外头的锣鼓声响。

        “呀，新郎快要来了，快些准备好！”

        也不知是谁这样提醒了一句，推搡中，邱意浓被扶到床上坐下，如火一般的喜庆颜色遮挡住她的视线，只能勉强从边缘处看见她紧扣的双手。

        喧闹声越发大了，邱意浓的视野被禁锢在盖头之下，自也不知外头进行到哪一步，她心头忐忑又期待，只隐隐能从交错的声音中捕捉到她最熟悉的两道，是她最亲近的两人。

        越过重重关卡后，按照恒安镇的习俗，该由新郎背新娘上轿。吴知文的背脊算不上十分宽厚，却很温暖，他稳稳背着邱意浓，走过熟悉的小院，走出邱家的大门，将他的新娘，背入了门口的喜轿。

        轿门落下的一刹那，邱意浓只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浓浓，我会对你好的。”他此前从来没有这般亲近地唤过她，邱意浓紧攥着手中的红绸，离家的忐忑不安很好地被心上人的话语抚平了。

        她嫁给了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画面流转间，石愿三人突兀地出现在一处喜气洋洋的农家小院。一道极响亮的声音从拥挤的人群中传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却是直接到了吴家这边，这声音嘹亮又悠长，带着浓浓的喜庆意味。突兀出现的三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们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又不似人间客。

        这是邱意浓前二十年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刻。她跟随着记忆回顾着成亲的场景，脸上也满是笑意，却又在目光触及到正俯身跟一个小女孩说话的新郎时，敛了笑容，心头颇觉苦涩。

        “嫂嫂，这是二哥叫我拿来给你的。”一声稚嫩的童音悄然在端坐于喜床上的邱意浓身旁响起，一个喜果塞进了她手里。

        忙活到现在，她确实还未进食。新嫁的邱意浓捏着那个喜果，心里随着这声的“嫂嫂”一寸一寸地烧起来。师兄挂念她，她自然觉得妥帖又舒心，她也知这女孩是师兄的幼妹，在她短短的人生中，还未有与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身份的骤然转变，叫她羞涩不安，却又对未来多了些期待。

        从今以后，师兄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

        红烛帐暖，软玉温香。

        夜间吴知文挑起邱意浓的盖头之后，石愿三人离开了新房，场景没有变化，三人就在乡间的夜幕下徐步缓行。还未彻底化开的雪堆积在道路两旁，倒映着盈盈白光。

        一路无话。石愿本就不是多言的性格，而邱意浓经这记忆回望后，心情几番起伏，也没有了素日待人接物的妥帖，不曾言语。唯独天真无邪的小桃灵有些憋闷不住，她在这沉闷的气氛下左顾右盼，终于忍不住开口：

        “浓浓，大坏蛋以前好像也不坏哎？”她话语中带着疑惑，“那他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坏呢？”

        是啊，她记忆中温柔细致、和善可亲的师兄，怎么变得这么快呢？

        邱意浓止步，招手让小桃灵坐到她肩上，只说：“我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复又开口，“啊，大概是因为人的本性如此吧。”

        其实一开始，日子的确如邱意浓期望那般和和美美。吴家五兄妹，大哥早已成婚，吴知文行二，底下还有三个妹妹。吴家大哥于读书一途无甚天赋，进学堂学了几个字后就在周公的传唤下回归乡间，三个妹妹自是没有机会上学的。如此，于读书一道上天赋异禀的吴知文可谓是吴家的第一得意人，连带着她这个新妇，也没受到什么刁难。她与吴知文，确确实实过了一段红袖添香、琴瑟和鸣的快活时日。

        吴知文极有抱负，邱意浓知他的上进之心，也全力支持他求学，但他不再如幼时那般在镇学住宿，就算披星戴月，也要赶回家，与她同眠。

        刚成婚的时候，吴知文依旧是邱意浓熟悉的贴心少年，他每一次归家都不会忘了给她带小礼物，或是镇上吃食，或是小巧的工艺品，亦或是归家途中的一草一木。他知邱意浓爱花，在东厢檐下，养了许多花，叫人打趣说这农家小院也让他种满了仙气。他还常常给邱意浓写诗，书房中有诸多二人寄情的笔墨。他们是如此相爱着。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1

        彼时邱意浓以为，他们会一直这般幸福下去。可生活褪去诗意后，总要回归到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再新鲜浓烈的感情，经过时间的冲洗后，也会变得故旧平淡。

        人心易变，感情多磨。邱意浓并非不懂得这样的道理，只是那时的她还太天真，总以为她与她的少年，会是世间有情人中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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