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除夕夜（3）
十二点过后，所有人都染上了夜的疲惫。
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留下一片浓烟，挡住了漫天繁星。腾空，爆炸，灿烂，消逝。浮林塔的心突然空落落的。
除夕夜即将宣告结束。
印着门牌号的阿拉伯数字寂寞。世界寂寞。人类寂寞。
尤洛菲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三岁的小侄子安安。
“新的一年要好好听爸爸妈妈话哦。”
安安询问式地看向爸爸妈妈。
浮狄南虚伪地笑道：“那怎么好意思……”
“给孩子的，拿着吧。”
浮狄南摸摸儿子的头，安安便懵懵懂懂地接过。
“哎呀你来一趟真是破费了，太不好意思了……”娜塔莉亚不好意思地看向尤洛菲。
小孩子很好奇，将红包拆开窥探。里面的纸币露出一角。
浮林塔睁大了双眼。她相信尤洛菲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情，但还是很惊讶。
“列欧？”
另三双眼睛也不解地看向红包口的纸币。
尤洛菲轻轻笑笑：“世州开始大量印钞了。为了不让我的心意贬值，就给孩子列欧了。”
理由比行为本身更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包括身在军队的浮林塔都不知道这个消息。最近的社会看上去很太平，完全没有任何要通货膨胀的迹象，只是税率加了些。但尤洛菲不会说谎。从以前某一刻开始，浮林塔就万分确信。
浮狄南急慌慌地问：“真的吗？”
“嗯。如果可以的话，换点外汇储备吧。”
尤洛菲神秘的笑容带着凄凉，像树荫下池塘底的一块鹅卵石。直到两年之后，浮林塔才明白那笑容的含义，只恨当初的自己为什么没早些反应过来。
浮狄南犹豫的盯着面前的女人，不知该不该信任这句话。
尤洛菲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抓起门边衣架上挂着的暗红色大衣与羊毛帽。
“那么我告辞了。再次谢谢今天的款待。”
所有人都知道告别终将到来，但没人料到会来得如此突然。
直到，娜塔莉亚温柔的声音打破短暂的沉寂。
“等等，孩子。”
尤洛菲看向她，绿眸蒙上一层雾。
娜塔莉亚拉住她的手，诚恳道：“现在太晚了，怕你出危险。留下来吧。”她也不舍得让除夕夜这样溜走。
“那怎么好意思。”
“别不好意思，你把阿姨当成另一个妈就好。你和小塔一块睡吧，她的房间挺宽敞。”
人在旁边站，锅从天上来。浮林塔僵住了。她疯狂给哥哥使眼色，但哥哥视而不见，反而轻松地吹了声口哨。
尤洛菲的余光扫在浮林塔身上，像一条看猎物的蛇。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去洗个澡。给我毛巾和睡衣。”
浮林塔的脸突然烫了起来：“你你你……洗澡干什么？”
“拉小提琴出了很多汗。”
无法反驳。浮林塔确实记得，那拉弓时挥洒的汗水曾不断顺太阳穴滑至衣领。她撇了一下嘴，从行李箱内拿出一套睡衣递给尤洛菲。这女人比自己矮不少，应该能穿上。
“这套刚洗过。”她还不忘补充一句，怕引起误会。
“你穿过我也不嫌弃。”
“我嫌弃。”
“嗯哼。”
尤洛菲抓起衣架上的毛巾，慵懒地踱出房间。眼神在整齐叠好的睡衣上停留一秒，又在浮林塔的胸口停留一秒，嘴角勾起暧昧而嘲讽的笑容。
“但愿胸口不要太紧。”
欠揍的语气，欠揍的神情，欠揍的话。浮林塔一拳垂在床上：“那你干脆裸着算了！”寄宿别人家里还挑三拣四，真难伺候。
尤洛菲挑眉，咬了咬下唇。
“真的吗，你想让我裸着？长官什么时候有这种癖好了？”
“……”
目送那猫一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浮林塔无奈地叹了口气。每当和这女人在一起时，自己就开始嘴笨，简直从经验丰富的警司瞬间退化成史前单细胞生物。
洗漱后，浮林塔不安地蜷在床角。生物钟很困，但心怦怦跳个不停。睡衣传来了洗衣粉的味道，而洗衣粉恰巧是柑橘味的。
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被那女人裹挟。可没有任何办法。
浮林塔抬起头，看向窗外。
一年以来一直盼望的除夕就这样溜走了。烟花在远处的市区继续绽放，只是声音很微弱。色彩在漆黑夜幕中交织，像花悬的油画；暖气的嗡嗡声如摇篮荡着她的思绪，绚烂的紫色和黄色再将其引入悠远的梦境。
“久等了。”
尤洛菲终于回来了。宽大的睡衣像故意设计的男友风，衬托她的身体愈发娇小。此刻的她已卸了妆，没有烈焰红唇加持的脸意外显得很柔和。她擦着湿哒哒的头发，注意到了蜷在角落里的浮林塔。
“你知不知道，你蜷起来的样子很可爱？让人想好好蹂躏一下。”一抹红晕染上她苍白的脸颊，眼神越来越像蛇。
脑海里突然闪过开往旧欧的列车，与朴少校眼里闪出的恶魔的光。那是无数噩梦的开端。浮林塔的呼吸开始急促，说不出话。
尤洛菲挑了下眉，俯身靠近。
“你生气了？是因为我夸你哥哥长得帅，还是因为我没给你礼物？”
“别自作多情。”浮林塔下意识将后背抵到墙上。
尤洛菲将毛巾扔到衣篓，爬上床，盘腿坐到浮林塔对面。头发仍未干透，水顺金色发尖滴至胸前，留下一小片水渍。她领口处的锁骨留下了小提琴的痕迹，红了一大片。红得很暧昧。
“你哥哥确实帅呀，想必以前也有很多人夸过吧。”
“是。”
“嗯……”
看着那张充满魅惑的脸，浮林塔仿佛明白了什么，表情开始扭曲。
“你想干什么？别破坏别人家庭！”
尤洛菲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甚是刺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胸脯急促地一抖一抖。之后她撑不住了，扶住浮林塔的肩膀。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和你哥长得完全不像。”
浮林塔扭开头，不悦道：“我也没办法。”她一直知道自己没哥哥长得好看。
笑声立即停止了。
尤洛菲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强硬地扭过来。
“放开我。”
尤洛菲当然没有放手。她默默注视着这位过分年轻的警司，上下闪动的绿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渐渐的，她的眼神开始迷离，脸也越靠越近。又是那充满情与欲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会溺死在粉色海洋的泡沫中。
她要亲过来了，浮林塔立刻闭眼。因为背后是冰冷的墙壁，无处可逃。
然而吻没有落下。
再睁眼时，面前的人一脸坏笑，像个诡计得逞的小孩儿。任谁看到那笑容，都不会相信她二十八岁的。
“你在期待什么，嗯？”
浮林塔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
尤洛菲平静地闭上眼，好像在回味什么。她抬起手，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看不见的曲线，像一个人侧脸的线条。她睁开眼，认真地看向浮林塔。
“别妄自菲薄嘛。要我看，你比你哥长得还好。
你的五官没那么立体，但也多亏了这点，脸的轮廓大体柔和可爱。眉毛很英气，眼睛却像只小鹿；鼻子猛一看很秀气，其实线条很硬。尤其是这双眼睛，颜色万里挑一。不完全是灰色，有点发黑有点发棕，在特定的灯光下还能看出蓝色。给人一种玛格丽特泡的冰块的感觉。
这儿冷漠，那儿可爱，这儿单纯无辜，那儿凶得像条猎犬。我该称它为什么呢——割裂的和谐？”
听面前女人一本正经地分析自己的长相，浮林塔的耳朵越来越烫。她将头无力地靠在蜷起的膝盖上，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样，现在开心起来了吗？”耳边传来了尤洛菲欢快的声音，像跳动的琴弦。
浮林塔不好意思答自己开心，便保持沉默，丝毫没意识到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傲娇行为。
“难道你在纠结礼物的事？是我不好啦，别怄气。那作为补偿，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
活像哄小孩的语气。浮林塔哭笑不得，终于抬头看向尤洛菲。
“什么？”
“每次看我的时候，你一定在想，‘啊讨厌啦，这女人怎么像凭空出现的一样’。没错吧？”
读心术般的话，让浮林塔没办法否认。只是她仍然下意识嘴硬：“不光是我，对于整个警卫司你都是个迷。”
尤洛菲轻轻笑了起来，很满意这个回答。
“哈哈，这倒是。但也不全是。有人知道得很清楚，只不过选择性装瞎罢了。”
一句话点醒了浮林塔。她知道要问什么了。那一个是困扰了她许久、每次一想便会不寒而栗的谜题。
“你和朴少校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想问这个？”
“对。”
“啊哈。”
空气突然安静。
尤洛菲的眼神渐渐悠远，表情像蒙了一层黑纱。她抬手按了床边的开关，屋内瞬间漆黑一片。
黑灯瞎火太让人误会，这女人怕不是另有图谋。浮林塔皱眉，又打开床边的台灯。
年久失修的热燃灯微弱地闪着。侧光的投射下，尤洛菲的脸被高高的鼻子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分外柔和，另一半隐没在漆黑的阴影中。她眨眨眼，眼睛仍然会笑。
“怎么还开灯？”
“为什么要关灯？”
“黑色才是回忆的颜色嘛。”
浮林塔无法反驳。因为对她而言，回忆也无非是一片漆黑。
但尤洛菲没有再关上台灯，只是轻轻靠到床头。
“没事，现在很有‘好姐妹茶话会’的气氛，也可以。”
她的头发已经快干了，松软地垂在胸前。也不知是灰色睡衣缘故还是卸了妆的缘故，她看起来安静而温和，与平时的状态格格不入。那侧脸倏然和母亲重合，带着不可名状的似水悲伤。
浮林塔确信，即将到来的回忆是冰冷的。因为在尤洛菲开口的那一瞬，明明窗户紧闭，暖气的温度却突然消失殆尽。
“那么，故事开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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