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罂附：太阳上面有张脸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唱歌的青年生着一张把年岁生生压低到弱冠的娃娃脸，他弹着自己的宝剑随意地唱着，叮叮当当的金铁鸣声，将本来随性的歌声渲出了几分洒脱飒沓之气。

        可惜一帮颇有损友天赋的同僚们并没有捧场的打算，一个大胡子拊掌大笑：“小凌啊，哪回打到的海货没把最肥嫩的那块便宜你啊？还食无鱼~还有车子，也就凡人当回事坐坐，你一个坐着飞梭日行万里的修士，犯不着专门唱歌来一表欣羡之情吧？”

        还没等被叫做小凌的青年回嘴，一位蓝衣青年笑嘻嘻地说：“老胡，你懂什么啊，小凌这是提前练练嗓子，回去好跟石蜜师妹表白去也。什么鱼了车子了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最后一句的家呀！你可别搅和他，让他再多练几遍，毕竟万一在石师妹跟前唱走了调，那可是要被嘲笑一辈子的。”

        小凌的脸“刷”地红了个透。老胡一看就乐了，蒲扇大的巴掌往他肩上一拍：“好小子，那石师妹可是天养司的一枝花，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搭上的？给咱们天目司长本事了啊！”小凌被拍得晃了一下，磕磕巴巴地说：“没，没。哪有搭上……我……”

        那蓝衣青年截道：“老胡你这可就不知道了吧。这事儿还得从两年前说起，那日石师妹下山搜集灵药，正巧我们小凌也在附近历练，给一只妖兽的毒牙咬伤了。幸亏石师妹从天而降，那个美女救英雄……”

        小凌果断一伸手，捂住了他那张滔滔不绝的嘴：“肖打听，少说两句噎不死你！”蓝衣青年奋力把他的手扒拉下来：“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肖听风，不是肖打听！”又向闻声而来的吃瓜同门们挤挤眼：“话说那个美女救英雄啊……”

        “好了！”一直和肖听风坐在一起的蓝衣女子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容貌与他几乎别无二致，只是多出几分清秀柔和，一望便知与肖听风是双生，“哥哥，你就少说两句。再说下去，小凌就要熟了。”

        双胞胎妹妹肖岫玉都发了话，肖听风也只好闭嘴，他靠在窗边望了会儿急速后退的云山雾海，到底还是闲不住，又朝着躺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人叫道：“无昧者大人，这回回去，兄弟们是不是就可以参加你的高升典礼了？”

        雪玉榻上，无昧者双眼轻合，双手交叠于腹部，微卷的银灰发丝与缟羽白的衣袂平平整整的铺开，仿佛一片沉眠在深海的雪。

        肖听风：……平素进入上古遗迹探秘时，方圆几十里地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您老的感应。眼下就隔了十几丈的距离，问话还能没听见？这装睡也装得忒假了！

        可是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肖听风也不好硬把无昧者拉起来，只好悻悻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可他这么一嚷，其他二十几个昭德校尉顿时听了一耳朵，当即纷纷围了上来。“肖打听，你聊这个咱可就不困了哈！”老胡说，“你这消息准不？咱们大人升成统领也才三年，真的可以再升执剑使？”

        肖听风拍拍胸脯：“我打听的消息，那还能有假？修为，无昧者大人早就够了，缺的只是资历。这几年天目长老派大人东奔西跑，往回拉了多少上古秘藏。就连咱们这群跟着的昭德校尉都连带着建了多少功，更甭说大人自己。加上这回从归墟发掘的东西，大人这资历怎么说也得攒够了。我可跟你们说啊，梁执剑使早就和天律长老商量好了，只等底下有人攒够了能服众的功勋，他就二话不说把执剑使的位子挪出去，他自个儿就调去天律司养老，刚好那边缺人，天律长老想挖墙脚都多少回了。”

        他拿肩膀撞了撞老胡：“你们说，梁执剑使要是跳槽了，空出来的执剑使不是咱们无昧者大人，还能是谁？”

        老胡连连点头，连小凌也深以为然：“现在咱们司里，到了圣阶修为的统领也就咱们大人一个，资历是浅，可功勋够了。咱们天网司又不像他们天目司那么人才济济……”

        说到这里，众人顿时露出了同情之色。

        “天目司的钟无极师叔祖可真是太惨了。”一位手托紫金小钟的青年道，他叫原晨星，是天目司执剑使原太极的侄孙，原太极与钟无极是师兄弟，故此他称后者为师叔祖，“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在做四品统领。我都已经是五品昭德校尉，他老人家还是在做统领，他都修到圣阶不少年了，修为、资历早够了，就是等不到晋升的机会。”

        “也是钟统领偏就入了天目司的门，其余五司里，圣阶修为的加上长老才有几个？可偏就是他们天目司，前辈老当益壮，新秀又层出不穷。我这点斤两要是进了他们天目司，恐怕熬到死都当不上五品校尉。”小凌心有戚戚地道。

        原晨星也叹气：“是啊，照理说，钟师叔祖作为首座长老的亲传弟子，修为也高，资历也深，早就该晋升执剑使了。可上头就是横着好几位修为比他还高、资历比他更深的师叔、师伯。他到底是个后辈，哪里能和长辈们争啊？想争也争不过。好容易熬到这些师叔师伯寿元消尽，终于腾出来了一个执剑使的职位，这回总该轮到他了吧？谁想到横空杀出来个天才剑仙许自在，虽然年纪比我们还小，可挟诛灭泥梨教会之功，又把这执剑使的位子占了去！”他一手托着小钟，另一手屈起手指算，“天目司统共仨执剑使，一个是钟师叔祖年富力强的师叔，一个是他的大师兄、也就是我的叔祖父，另一个许执剑使比他自个儿还年少。我看啊，钟师叔祖恐怕得在统领的位置上熬上一辈子了。”

        众人不胜唏嘘：“虽说人才多了是好事，可是人才太扎堆也太让人郁卒。以钟统领的本事、资历，天律司连两个执剑使的名额都凑不够，天目司坐拥三位执剑使，还能把钟统领遗珠在外……这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内卷’吧？”

        一股来自钟无极的内卷悲凉之风从众校尉身侧刮过，大伙不想再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继续纠缠了，于是原晨星问：“既然咱们大人回去就会晋升，我们是不是得提前准备下贺礼啊？”

        “这还用你提醒？”肖听风捶捶胸，得意道，“我早就连着我妹妹的份都一起备好了。”

        “切~”对于他这种利用信息差优势而偷做准备的无耻行为，众人纷纷表示以不屑，接着便商量起贺礼的内容来。这个说：“还好这回出海攒了不少好东西，我就出我的那支碧海潮珊瑚好了。”那个说：“好主意，我还采了一匣子碧海潮蜃珠。那只母蚌忒也凶狠，追着我夹了足有五十里。”

        “啊，我也打算出碧海潮蜃珠来着。这回探秘，大伙儿攒了不少海货，难怪容易重样——有了，小凌，你回去立刻、马上、赶紧的把石蜜师妹追到手，然后从她那里打听打听天养司有什么特别稀有的藏药？我好拿功勋换去。”

        没想到话题千回百转还是能拐回自己身上，小凌脸颊发烫，抱住自己宝剑，缩头道：“哪、哪里有那么十拿九稳？不、不过，藏药的事，我确实可以问问她……”

        “都能把这么机密的事打听出来了，还说不十拿九稳？”众人纷纷起哄。

        一派欢笑之中，无昧者仍旧一动不动地安眠，只是唇角似乎勾起了些许。

        在“群情激奋”之中，小凌不但答应了打听藏药的清单，还签下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诸如表白成功后要请众兄弟吃饭、给在场的光棍同僚向天养司的美貌师姐牵红线、代肖听风的妹妹肖岫玉给天养司的执剑使阑月缺递情书等等。一派欢声笑语里，无昧者忽地飘身而起，紧紧盯着飞梭之外湍急的云海，紫色的双瞳中蓄满了紧张：“不对。”

        众人齐齐噤声，而后迅速归位结阵，将各自的法宝威力提至十成，三十个年青人身为朝天阙四品校尉的过人之处霎时尽显无疑。无昧者双臂张开，霎时全开的精神力粘稠如有实质，就要将整艘飞梭包裹起来。

        不过呼吸之间，所有人的反应已足称机敏迅捷。

        然而，就在精神力即将覆盖飞梭的前一瞬，滂流的云海沸腾，杂乱的云流携带着万钧的力道，如同无数根海兽的触手般纠缠而来，像捏碎一颗柔软脆弱的葡萄一般将飞梭捏得粉碎。飞梭里的所有人被暴烈的气流裹挟着从高空砸下，法宝的护体微光如同被泰山压顶的萤火虫，才一亮起，就被凶蛮的云山吞没。

        无昧者也被抛了出去，他并不慌乱，十指交叉合拢于额头前，暴涨的精神力似是一张绵密柔韧而富有吸力的巨网，正要将散落各方的同门收拢起来。

        就在此时，额叶骤然爆出炸裂般的剧痛，他强撑着继续施法，可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迫使着他、指引着他张开双眼，望向上方的天空。

        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碎裂了。

        双手滑开，他头朝下，坠落向更下方的无尽的深海，银灰的发舒卷飘飞，如在圣光的送别中决然堕入地狱的天使。

        天使？

        不，是恶魔。

        无昧者？

        不，不是。

        他是白罂附。

        他要复仇。

        他是泥梨教会那个化名白猗扬的血祭司尤利西斯·维列斯的孙儿。

        所以他要复仇。

        向谁？

        向那个无耻的利用他的爱情与祖父的信任的女人。

        向他的爱人。

        复仇。

        那么我的孩子，刚才，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云海漩涡的中心辉煌到不可一世的太阳。而太阳的上面分明有张熠熠生辉的脸，朝我，庄严而又诡秘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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