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背景01
因距离开学还有一些时间，游宇路打算趁着这机会先回老家一趟。
他每一次回家都会对准时间找到耗时最短的车程安排，例如整点时在火车站外会有一班直达家里巷子口的客运，若兜不上这时间就改搭捷运至火车站，到站后再走路回家，有时想先去市中心闲晃就会去校门旁边的站牌等另一班客运。
之所以熟门熟路是因为大一时需要通勤上学，当其他人把时间花在社团、夜唱、夜冲，他把全数时间花在研究路线，忙着测试回家时间，目的是减少滞留在”外头世界”的煎熬时间。
他每天能去的地方只有两个──学校、家里。这两个却是他最讨厌的地方，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他活得很腻，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他当然可以趁着空闲时间去其他地方闲晃，但他做不到，因为一走到室外他就呼吸困难，一直感觉脖子上有只手预谋掐死他的呼吸，空气里也有一千双眼在监视一举一动，还有很多张如疯狗般的嘴在他耳边叫嚣。
他的步伐很赶，走路快到经常被自己的脚步绊倒，他总感觉身后有一个人在跟踪他，所以他不能慢下来，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那个跟踪犯拖进暗角里杀掉。
他知道这个原因很好笑也很不正常，所以他总说这是在都市久待而染上的文明病，是生活节奏的错，他也很无奈。
这件事令他极其困扰也很没自由，必须守住的话像牢笼的铁柱，将他关在密闭空间中，还限制他不能求救，因为没有人会看见他身处的牢狱，这种话说了也会被当疯子，会招来更多”关心”的眼光。
游宇路很讨厌别人的关心，他认为那只是别人用来掩盖好奇心的理由，他们只是想看见别人心底深埋的秘密，嘴上说着担忧，心里却是侥幸。
什么叫做”想想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可怜的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更可怜的人”听到这句话心里会怎么想。当他们这么说时，游宇路感觉自己被贬低了，因为这类人，彷佛出生的意义就是用来勉励这些自私的人。
他一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每天都把自己活得像神经病，为什么他连回家都这么痛苦，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多余到可以下一秒就去死。
他感觉自己就不重要，也不配活，每天只能躺在监狱里等死，生活过得很空，心也很空，除了混乱以外什么都没有。
这样不自由的生活到大二外宿以后有了转机，他不用每天花两三个小时通勤，早九的课他可以悠哉地睡到八点半再出门。
他离家越来越远，一个学期甚至连家都回不到十次，最重要的是，那是他第一次逃出那个家。
游宇路排行长子，底下有一个弟弟，名叫游宇谦。
也许是因为游宇路是老大，他的心理成熟度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还要高，他可以在长辈数落他犯下的小错误时，以理性的角度去分析这件事，发现长辈只会用责骂来泄怒后，他内心顿时没了怒火，只剩下淡定和从容，乖乖点点头，表现出大人想要看见的模样，不过是安静闭嘴而已，这点小事轻而易举。
他在一夕之间从叛逆的小鬼蜕变成懂事的大人，但这也是矛盾的开始，从此以后他的脑袋分裂出两个极端──理性体贴与感性叛逆。
他的体贴出于叛逆，他只会装乖，喜欢用最敷衍但最诚恳的态度让大人闭嘴，这让大人很慌，继续破口大骂反而理亏，但不骂又哪里不对劲，不知该怎么骂才好。
但大人情商很低，对于无法用正当理由宣泄的怒气，他们依然不会选择冷静，反而歇斯底里起来，开始破罐子破摔，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他，口出狂言。
游宇路知道他们正期待他也跟着发狂，但他偏偏不给反应，平静得像没有心，静静等着看他们出糗。他的行为看似悠哉，实则是疲惫，他没有任何心力应付一切人际关系，他的生活里几乎没有社交。
他只想独处，甚至他感觉自己有轻微自闭的倾向，虽然困扰，但仍比和其他人说话有的压力小很多，于是他放任在胸口不断扩大的封闭心，慢慢取代原本的他。
他不喜欢和家人在一起，原因很多，但印象最深的是高中那会儿，家里闹投资失利，一瞬间经济入不敷出，但长辈不知是基于面子还是怕他担心所以从来不说，游宇路也不疑有他。
直到有一次和长辈要饭钱时，突然被问了一句”你拿了多少钱？”
那瞬间，他心里有些形容不出的感觉被这句怀疑抹煞了，他像是开窍了，纳闷自己怎么活成这副德性，像条米虫，没有产能，得依靠人才能活。
他开始讨厌伸手拿钱。
高中正值青春发育期，他却每天都吃不饱，中午和晚上都和别人合订一个便当，有时明明很饿，但吃完了属于自己的一半，剩下的也只能留给另一个小胃口所以和他共食的大善人。
他的饥饿只是为了让手头的钱可以用得久一点，降低拿钱的频率。他也有想过去打工，这计划碍于学业告吹，既然没钱，索性让自己饿肚子，反正人没那么容易死，若真的死了，那也没差。
在主张升学主义的高中生活里，游宇路每天苦读到凌晨，当时他下定决心要考上一所好大学，他必须得站在万人之上，他要凭着自己的力量摆脱一切，唯有如此才能获得选择权，找到一个好工作，赚多一点钱。
这个想法是苦撑他高三生活的支柱，当下的激励作用非常显著，随着他考上第一志愿，进了人人称羡的理想大学以后，他生活的目标霎时消失，对于未来所怀抱的梦幻泡泡瞬间就破了。
他在学校的日子朴素到很无趣，每天就是抓底线冲进教室里，下课铃一响他马上就冲到捷运站赶车，非必要不会在学校逗留，这件事不知不觉成了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他在学校完全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同学，所有人就这么来了又走了，他也跟着大家来了又走了。
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到底是在哪个时间点开始偏离轨道，只清楚每个求学岁月都像连环追撞车祸，他活得很透明，有时候也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在呼吸，连活着也变成一件困难的事。
游宇路很讨厌回家，只要一回家就会因为一些小事被勾回十七岁的漩涡，然而就算他长大了，已经二十岁了，他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能光明正大地摆脱这个家带来的束缚，可是这个家是一株嗜血的荆棘，绑着他并吸食他的血和泪。
他摆脱不了家，就算肉体离开了这里，他还是会被家人的一句问候以光速拉回去，回家时也只有几双拖鞋像标本躺在地上迎接他，光是开门都能闻到腐朽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还活着，这让他突然开始想，假如他现在死掉了，家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收他的尸体？
这问题很有趣，他想到笑了又哭了，最后他感到很平静，连脑袋都懒得运转，不怎么思考这个很腻的问题，因为答案很简单。
没有人会知道。
他在捷运站转了几圈，最后走到对面的月台折返回新的租屋处。
因为想到昨天妈妈因为要去找客户所以扔下他跑了，这不是第一千次了，所以他觉得他也可以把家人扔下，他只是在做对方对他做过的事，不需要怀有罪恶感。
明知如此，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在斥责他，问他怎么能成为这样的烂人。
游宇路加快步伐，低下头慌乱偷瞥捷运站众多的人潮，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有好多情绪在他的心里像被充饱的气球快把他撑爆。
熙来攘往的人潮令他反胃，他有点想吐。
接着有越来越多声音闯进他的脑袋里，是女学生的闲聊声、中年上班族的电话声、捷运到站的响铃声，还有最熟悉的，妈妈发给他的讯息──”你这礼拜回不回家？”
捷运门闸的红灯亮了，到站的音乐响起，游宇路呆愣地看着底下的铁轨，忽然，一阵风急速啸过，吹起他额间的浏海，拨动他心里最黑暗的想法，捷运门开了。
在车子进站的那一瞬间，他想跳下去。他被这个想法吓得定住了，彷佛没有力气往前走，直到黄灯照亮车厢里的人们，他因后方推挤踉跄进了车厢，这才安然地搭上这班车。
他想的事情没有发生，他没有跳入捷运轨道里，没有被碾得血肉模糊，他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只是缩在角落，紧握自己颤抖的手，想着这个世界怎么会这么无趣？一想到以后的生活还有好几万天要过，他便觉得索然无味，满脑想死。
活着明明是件很累的事，为什么人要活着呢？
可能有些人会认为寻死是种逃避，自杀无法解决问题。可是这些问题真的有必要被解决吗？解决的过程太漫长太痛苦了，所以”寻死”是一种解脱，只要一秒就好，就一秒钟，人没了就不用面对问题了。
为什么要面对问题？为什么要去考虑死了以后给别人带来的困扰？反正别人在他死之前也给他造成很多困扰，礼尚往来，这点回礼不是应该的吗？有什么好不应该的。
他还有一个想死的原因很幼稚，他希望对方能因他的死感到扼腕。
他的自杀比起自私更像杀手锏，他想要报复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他希望能藉由自己的死让他最亲爱的人们痛彻心扉。
只要让他们因为这些事感到一秒的难过、烦躁、焦虑、愤怒、寂寞、失望，那他的生命也殒落得很值得。
游宇路紧握的双手还在颤抖着，但却笑了，只要想到自己的死也可以如此壮烈，便觉得此生无憾，也无所畏惧。
很快地，到站了。
他出了站以后又变回原先懦弱的他，被埋在人群里只能低头走路，在心里碎念三千遍脏话，厌倦一切的游宇路又被塞回温驯的游宇路里头，慢慢地、慢慢地走回租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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