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邺京是大正皇都，整个大正皇朝的核心所在，其热闹繁华自不必说。曾有人戏言，在邺京的大街上随便扔出一块石头，砸到的人十有八九非富即贵，就连别处难觅踪迹的除妖师，这里时不时就能看到那么一两位。

        这些热闹和戊巳没什么关系。

        他压低草帽的帽檐，沿着横贯皇都南北的正阳大道一路向里。

        邺京分内外二城，外城供百姓居住和军队驻防，内城又划出皇城，皇城外住着地位显赫的京官及其家属，还有成年封王的皇子们，皇城内则是当今圣上、后宫妃子及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的居所。

        为了拱卫皇室，影卫营就设在内城。

        从外城永定门到内城正阳门，人际渐少，嘈杂之声逐渐远去，等到了正阳门下，仿佛有无形的屏障伫立于此，将喧闹之音彻底隔绝在外，所余唯有平静之下的秩序森然。

        城门口，有一队士兵披坚执锐，神情肃穆，这就是皇都最后的守卫，禁卫军。

        戊巳脚下一转，避开正阳城门，沿着内城的城墙向西而行，绕至西北一角。

        那里地处偏远，藏着影卫营的入口，几乎不会有平民的踪影。

        没有人现身，但戊巳知道，自他踏足这块地方起，阴影之中最少有五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旦他行差踏错，便会招来雷霆一击。

        行至墙角，戊巳抬起手臂熟练地敲出影卫营的暗语，表明身份。

        通常，归来的影卫或死士验明身份无误后，入口会打开，隐于暗影的影卫营会向这些奔走于黑暗的影子敞开冰冷又血腥的怀抱。

        但这一次，在情况之外。

        警戒的影卫们彼此对视一眼，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暗号。

        这人说他是死士戊巳，可这个代号已经在前一天被一笔勾销，新的戊巳还未择出，入口处的这人是哪门子的戊巳？

        一个人或许会听错，五个影卫同时如此，这其中必有隐情。

        为首的廿一打出几个手势，命一个手下通报首领，另一个继续留守暗处，自己则带着剩下二人一起出手，将来人制服。

        敲完暗号，戊巳安静地站在原地，双手垂落在身侧，放在守卫的影卫们都能看到的地方，沉默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从暗处跳出三个黑衣人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两人小心地上前，利落地反剪他的双手，拿细链牢牢缚紧。

        为首的影卫随后上前，收走他头顶的草帽，将他全身细细检查一遍，然后一挥手，命手下将他带进影卫营。

        戊巳眼帘低垂，任由身上的匕首和暗器被搜得干干净净。

        押送他的三个影卫将他带到一间狭小的屋中，锁好门，便消失不见。

        这间房屋大约只有三人宽，两三步就能走到头，屋中什么都没有，四四方方，砖块垒成的墙壁冰冷又粗糙，隔着步鞋都能感受到脚下的崎岖不平。屋子只有在入口处留出一扇狭小的门，没有窗，一旦房门紧闭，哪怕是在明亮的白天，这里面都是漆黑一片。

        被关在这里的人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听不到任何声响，除了满眼的黑暗看不到任何画面，除了坚硬的墙壁摸不到任何东西，时间久了，感知逐渐变得模糊、迟钝，就仿佛被抛在了活人的世界之外，哪怕是疼痛、饥饿和干渴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感觉都变得弥足珍贵。

        在戊巳还不叫戊巳，还是主人的贴身影卫时，曾有一个同伴惹恼了主人，被丢进这样的房间里。

        六天，七十二个时辰。

        等主人消了气，让戊巳来放人，那个影卫已经死了，脊背抵着墙，身体用力蜷缩在角落里，眼睛大大地张开，固执又绝望地凝视着紧闭的房门，空洞又浑浊，脚下的血凝结成难看的黑色。

        石壁，地面，铁门，屋里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味。

        收尸的戊巳还发现死去的影卫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衣衫褴褛，身体表面处处是磨损的痕迹，腕上的咬痕层层叠叠，深可见骨，后背更是血肉模糊。

        戊巳还记得，这位死去的同伴在影卫营的排行不高，只是勉强通过了最后的试炼，个头很小，长了一张娃娃脸，沉默，听话，胆子还很小。戊巳曾经和他一起执过几次勤。

        树上虫子多，只要不影响任务，戊巳往往对这些小东西视而不见，唯有他，只要情况允许，都会不厌其烦地摘片叶子把身边的那些虫子一条一条清理干净。

        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影卫，收拾树上青虫的时候却总是木着一张脸，下起手来稳准狠，还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嫌弃和心虚。

        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死在了九尺见方的屋子里，安静的没有翻出一点水花。

        几天之后，主人的手下调来一个新的影卫，顶着同样的代号，个头同样不高，同样沉默，同样听话。

        但他不是娃娃脸，也不会在执勤的时候做多余的事。

        他会在这里被关多久呢？

        一天？

        两天？

        还是像那个胆子很小的娃娃脸影卫一样，到死为止？

        戊巳平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到房屋正中，屈膝缓缓跪下。

        粗糙的地面隔着薄薄的布料压在膝盖上，很疼，但还可以忍受。他的双手被紧紧束缚在身后，时间久了，最初的疼痛已经转为麻木。

        从偏远的十里村一路赶到邺京，十天的路程硬生生被他缩减了一半，长时间不眠不休的奔波让本就重伤未愈的身体疲惫不堪。如今勉强算是安顿下来，有了喘口气的功夫。

        没一会儿，戊巳感到身上的不适逐渐飘远，被意志强压下去的困倦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跪得笔直的人腰背渐渐放松，脑袋越垂越低，在某个瞬间，身体终于支撑不起沉重的头颅，戊巳忍不住点了个瞌睡。

        突然传来的失重感让混沌的意识猛然惊醒，他急促地抬头，晃晃昏沉的脑袋，本能地将放松的肌肉重新绷紧。

        屋中沁骨的凉意钻进单薄的衣裳，戊巳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过来。

        在这九尺见方的屋子里，没有干净的纱布，没有温暖的土炕，更不会有对他关怀备至的那个人。

        真冷啊……

        与此同时，在影卫营的中心，坐镇此处的首领无赦接到手下来报：“戊巳没死？”

        “是，属下亲耳所听，那人打出的暗号就是死士戊巳。”黑衣的影卫半跪在地上，垂首答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廿一，看好入口。”

        “是。”

        等到手下退去，无赦用力按揉眉心，只觉得头疼。

        戊巳被贬做死士，按理说他的事情无需自己过目，人既然没死，那就将养两天，养得差不多了就去继续出任务。

        可这个死士的情况稍稍有些特殊。

        通常来讲，死士是被丢弃的影卫，他们没有主人。

        但戊巳有。

        他的主人，今上第二个儿子，当今梁王，将戊巳扔回影卫营的时候还特地跑来留了个信，说他还是戊巳的主人，不想戊巳轻易死了，让无赦看着办。

        无赦：“……”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难做。

        他是总领所有影卫的统领，其职责之一便是维护影卫营的规矩，违者重罚。

        可梁王乃是圣上的儿子，身份尊贵。

        无赦只是一名影卫，哪怕他的主人是当今圣上，哪怕他是影卫统领，他都没有一刻敢忘记自己的身份。

        只要不是叛乱谋逆这些重罪，他没有办法忤逆梁王的意思，但也不能亲自打破影卫营的规定。

        好在圣上看出了无赦的难处，知道自家二儿子有多不着调，亲自开口允了梁王，并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闭门思过两个月，这事才算就此揭过。

        事后，无赦自己去领了五十刮骨鞭，以儆效尤。

        戊巳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在死士营里混了一年，直到昨天，梁王那边的影卫头领递来戊巳身死的消息。

        紧接着今天，那死士就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影卫营的入口处。

        这件事必须知会梁王一声，但一想到要和梁王打交道，无赦又是一阵头疼。

        今上有三个儿子，其中大皇子和三皇子均为中宫所出，大皇子更是早早封了太子，被圣上带在身边时时历练。

        唯独二皇子由王昭仪所出，年岁与太子相近。

        圣上忧心梁王与太子争位，兼之对王昭仪多有不喜，于是对这个儿子虽说不上不闻不问，但到底没有多上心。这也就导致梁王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纨绔子弟该有的问题他一个不落。

        不学无术，喜怒不定，暴虐无情，对影卫尤其如此。

        按照影卫营的规矩，为了保护皇家血脉，每一位皇子和公主身边都会配给三名贴身影卫以及七名普通影卫以护其周全。

        根据案宗记载，自梁王封王建府之后，除去任务折损，就数梁王府上的影卫换得最勤，一年三四个，乃至圣上都曾特地出言告诫。

        最终也不过是让他收敛了些，改成一年一个。

        以无赦对梁王的认识，一旦他将戊巳活着的消息告知对方，戊巳怕是要被废了。

        哪怕他见多了丧命的影卫，依旧不免暗叹一声。

        戊巳当年是以影卫营第二的成绩出了营，他本可以走的更远，却时运不济认梁王为主，如今更是要折在那样的主人手里……

        未免太过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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